枫鬼美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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枫鬼美文

  爱情是没有意义的;在金钱独大的时候,唯美也是没有意义的。我怀疑世上的万物其实在意义上具有完全同格的地位,之所以有时候一部分事物显得“没有意义”,只不过是被作者的意义观所筛弃,也被读者的意义观所抵制,不能进入人们趣味的兴奋区。显然,意义观不是与生俱来一成不变的本能,恰恰相反,它们只是一时的时尚、习惯以及文化倾向——常常体现为小说本身对我们的定型塑造。也就是说,隐藏在小说传统中的意识形态,正在通过我们才不断完成着它的自我复制。

枫鬼美文

  我的记忆和想象,不是专门为传统准备的。

  于是,我经常希望从主线因果中跳出来,旁顾一些似乎毫无意义的事物,比方说关注一块石头,强调一颗星星,研究一个乏善可陈的雨天,端详一个微不足道而且我似乎从不认识也永远不会认识的背影。起码,我应该写一棵树。在我的想象里,马桥不应该没有一棵大树,我必须让一棵树,不,两棵树吧——让两棵大枫树在我的稿纸上生长,并立在马桥下村罗伯家的后坡上。我想象这两棵树大的高过七八丈,小的也有五六丈,凡是到马桥来的人,都远远看见它们的树冠,被它们的树尖撑开了视野。

  我觉得这样很好:为两棵树立传。

  没有大树的村寨就像一个家没有家长,或者一个脑袋没有眼睛,让人怎么也看不顺眼,总觉得少了一种中心。马桥的中心就是两棵枫树。没有哪个娃崽不曾呼吸过它们的树阴,吸吮过它们的蝉鸣,被它们古怪的树瘤激发出离奇恐怖的各种想象。它们是不需要特别照看的,人们有好事的时候尽可能离它们而去,尽可以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。但它们随时愿意接纳和陪伴孤独的.人,用沙沙沙的树叶声轻洗孤独人的苦闷,用树叶筛下的一地碎银,圈圈点点,溶溶叠叠,时敛时泼,泻出空明的梦境。

  种下这两棵树的人已不可考,老班子都语焉不详。称之为枫鬼,据说是很多年前一场山火,坡上的树都烧死了,惟这两棵树安然无恙,连枝叶都不损分毫,让人越看越有目光虚虚的敬畏。关于它们的传说从此就多起来了。有人说,那些树瘤多是人形,一遇狂风大雨,便暗长数尺,见人来了才收缩如旧。马鸣说得更神,说有一次他不经意睡在树下,把斗笠挂在小枫鬼的一枝断桠上,半夜被雷声惊醒,借着电光一看,斗笠已经挂在树头上,岂不是咄咄怪事?

  马鸣吹嘘他年少时习过丹青。他说他画过这两棵树,但是画过之后,右臂剧痛三日红肿发烧,再也不敢造次。

  画都画不得,自然更不敢砍伐。两棵树于是越长越高,成了远近几十里内注目之物。曾经有人锯取树枝,挂一块红布插于门上辟邪,或者取树木雕成木鱼,用来祈神祛灾,据说都十分灵验。我曾经参加过一次水利建设设计,到公社里描制规划图。中学范老师也派来参与此事。我们一起到县水利局,复制这个公社的地图。在那个积尘呛鼻的资料室里,我才知道一九四九年以后政府还没有测绘过任何完整的地图,一切设计还是根据日本军队侵华时留下的军用图,一种诸葛亮用过似的黑白线图,1∶5000的大比例,一个公社就可占上一大张。此图不以海平面为标高基点,而是以长沙市小吴门城墙的基石为参照。据说这些都是日军入侵前,买通汉奸偷偷绘制的,不能不让人惊叹他们当年的准备周密和高效。

  就在这张图上,我看见了马桥的两棵枫树也赫然入目,被日本人用红笔特意圈上。范老师很有经验地说,这是日本人的导航标志。

  我于是想起,马桥人确实见过日本飞机。本义说,第一次看见这种怪物的时候,本义的大房伯伯还以为是来了一只大鸟,叫喊着要后生往地坪里撒谷,诱它下来,又要大家赶快拿索子来准备捉拿。

  飞机不下来,大房伯伯很有信心地对着天骂:我看你不下来!我看你不下来!

  当时只有希大杆子猜出这是日本人的飞机,是来丢炸弹的。可惜这个外来人讲话打乡气不好懂,大家没听明白。本义的大房伯伯说,都说日本人矮小,怎么日本鸟长得这么大呢?

  村里人白白等了一天,没见飞机下来吃谷。到它们第二次来的时候,就屙下炸弹了,炸得地动山摇。大房伯伯当场毙命,一张嘴飞到了树上,像要把树上的鸟窝啃一口。本义直到现在还有点耳朵背,不知是那次爆炸声震的,还是被飞向树干的那张嘴吓的。

  村里炸死三人,如果加上一颗炸弹在二十多年以后延时爆炸,炸死了小孩雄狮(参见词条“贵生”),那么亡命者应该是四人。

  事情可以这样想一想,如果没有这两棵树,日本飞机会临空吗?会丢下炸弹吗?——日本人毕竟对一个小山村不必太感兴趣。如果他们不以枫鬼为导航标志,是不必飞经这里的,也不大可能看见下面的人群吆吆喝喝,就可能把炸弹丢到他们认为更重要的地方去。

  有了这两棵树,一切就发生了,包括四个人的死亡以及其他后来发生的故事。

  从那以后,马桥的这两棵树上就总是停栖鸦群,在人们的目光中不时炸开呼啦啦一把破碎的黑色。曾经有人想赶走它们,用火烧,还捣了鸦窝,但这些不祥之物还是乘人不备又飞回来,顽强地驻守树梢。

  乌鸦声一年年叫着。据说先后还有三个女人在这棵树下吊死。我不知道她们的身世,只知道其中一个是同丈夫大吵了一架,毒死了丈夫以后再自己上吊的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。

  我路经这两棵树的时候,就像路经其他的某一棵树,某一根草,某一块石子,不会太在意它们。我不会想到,正是潜藏在日子深处的它们,隐含着无可占测的可能,叶子和枝杆都在蓄聚着危险,将在预定的时刻轰隆爆发,判决了某一个人或某一些人的命运。

  我有时候想,树与树是很不一样的,就像人与人很不一样。希特勒也是一个人。如果一个外星人来读解他,根据他的五官、四肢、直立行走以及经常对同类发出一些有规律的声音,外星人翻翻他们可能有的辞典,会把他定义为人。这没有错。出土的汉简《楚辞》是一本书。如果一个不懂中文的希伯来学者来读解它,根据它的字形、书写工具以及出土现场,希伯来人可能以足够的聪明和博识,断定这是中文。这同样没有错。但这些“没有错”有多大的意义?

  就像我们说枫鬼是一棵树,一棵枫树,这种正确有多大意义?

  一棵树没有人的意志和自由,但在生活复杂的因果网络里,它常常悄然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。在这个意义上来说,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差别,有时候就像希特勒与甘地的差别,就像《楚辞》和电动剃须刀说明书的区别,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。我们即便熟读了车载斗量的植物学,面对任何一棵不显眼的树,我们的认识还只是刚刚开始。

  两棵枫树最终消失于一九七二年初夏,当时我不在村里。我回来的时候,远远没有看见树冠,顿时觉得前景的轮廓有点不对,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。进村后发现房屋敞露多了,明亮多了,白花花的一片有些刺眼。原来是树阴没有了。我见到遍地脂汁味浓烈的木渣木屑,成堆的枝叶夹着鸟巢和蛛网也无人搬回家去当柴火,泥土翻浮成浪,暗示出前不久一场倒树的恶战。我嗅到一种类似辣椒的气味,但不知道来自哪里。

  双脚踩出枝叶嚓嚓嚓,是催人苍老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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